那个黄昏的光线，像融化的金子般缓慢流淌。我坐在老屋的木地板上，从祖父遗留的铁盒里取出一副扑克。背面是深蓝底色的星辰图，边角已被岁月磨出毛边。我想用它们搭一座塔——不为别的，只为对抗即将吞噬这座老屋的推土机，那轰鸣声已在三条街外响起。

第一张牌必须像信仰一样坚定。我将黑桃A稳稳立在木纹中央，它承载着全部的重量与可能。接着是第二张、第三张，斜倚着组成稳固的三角。这基础三张牌，如同童年祖父教我认字时最初的那三个音节：人、心、家。那时老屋的屋檐下总有燕子筑巢，梁柱间的榫卯严丝合缝。

我在搭建第四层时开始明白，这不仅是纸牌的游戏，更是一场与重力的谈判。每一张新添的牌都在破坏原有的平衡，又在创造新的平衡。我的呼吸渐渐与动作同步——吸气时悬腕，呼气时轻放。扑克薄如蝉翼，却在叠加中获得了不可思议的韧性。我想起祖父说过，老家祠堂的大梁是一根整木，但它能撑起百年风雨，不是靠自身的坚硬，而是靠与其他木料恰到好处的依存。

第七层是个转折。一张红心7没能找准角度，整座塔剧烈摇晃，所有牌面都发出细碎的颤抖。我僵在原地，等待坍塌的到来。可它竟稳住了，只是微微偏向东南——恰如老屋在去年台风中倾斜的方向。那一刻我忽然懂得，真正的稳固不是毫不动摇，而是在摇摇欲坠中找到新的支点。

第十层，塔身已高过我的视线。我必须站起来，踮起脚尖，用指尖最细微的神经末梢去感受纸牌边缘的颤动。这座由五十四张牌构成的建筑，此刻拥有了自己的生命。它在呼吸，在与穿过窗棂的晚风共振。那些星辰图案连成一片，仿佛真的有一条银河在老屋里缓缓旋转。

就在即将封顶的刹那，远处推土机的轰鸣陡然逼近。我的手一颤，最顶端的方块K轻轻滑落。没有巨响，只有一连串窸窣的低窣的低语，如秋叶归根，如细雨润土。五十四张牌以某种庄严的秩序依次倒下，最后平铺成完美的圆形，像一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蓝睡莲。

我没有感到失败的苦涩。俯身收拾时才发现，每张牌背的星辰都因反复弯折而更加清晰。原来脆弱如纸牌，也能在一次次崩塌与重建中留下印记。就像老屋终将消失，但梁上燕巢的泥土会落入新生的草地，墙上的年轮会印在未来的图纸上。

最后一缕光沉入西山。我收起扑克，铁盒扣上的声音清脆如钟。推土机还在轰鸣，但我知道，有些塔虽然看不见，却已经在另一个维度拔地而起——那是用记忆做地基、用时间当黏合的永恒之塔，世间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它摧垮。